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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升回忆录:和毛泽东一起行乞记2

| 格局/历史역사
ZyenYa 2008. 6. 15. 09:46

第十五章 新民学会:中国共产主义的胚胎

新民学会是毛泽东和我在一九一四年(应该是1918年,之前只是叫读书会)发起的。最初,只是精选品格良好,和我们志同道合的学生所组织起来的团体。它的宗旨简单说来:

就是每个人自策自励,增强道德和精神的力量,切磋学问,以及改造中国等等,绝未表
示任何政治主张,亦不隶属于任何政党。不过,後来毛泽东和学会一些别的会员却发展了攻
治野心,接受了共产主义理论。现在北平的很多高层领袖,都是昔日新民学会的会员;而另
外一些有学术兴趣富于理想的会员,则依然是自由主义者。共产主义理论在中国知识分子间
引起广泛兴趣之时,新民学会便已有这种运动的核心人物,因此,新民学会可以称得为中国
共产主义的胚胎,中国共产主义的胚胎这个称谓我认为最为恰当;虽则若干年後,另外有些
不同的语词出现,然而新民学会仍然是主要的核心。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春天我草拟好新民学会会规,该规章仅有七款,都非常简明。毛泽
东看过之後,未加任何评论。于是我们又把打算提名为发起人的会员,对他们的品格重新审
核了一番。我们都同意这些人都是一时之选。一共是九个人,再加上我们两个发起人,总共
是十一人;然而在青年人的一股冲动下,我们却自命是十一个“圣人”,以实现时代使命自
况!同时,也认为我们彼此是志同道合的兄弟,大家都能互相尊重。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们十一个人在第一师范的一个教堂中聚会,在庄严的气氛下举行
了第一之会议。我把印好的新民学会规章分发给每一个人,并请与会者提出建议、问题和评
论。但没有任何新的意见提出。每人交了极少数目的会费,我被选为头一任秘书。我们决定
不设会长之职;于是会议宣告结束。如此这般,便是新民学会的创生了。虽然没有人发表演
说,然而一种更密切的关联却在我们十一人之间建立了起来,我们为了从事运动,我们不知
天高地厚的想法和热情,获得了新的力量。都感到从现在起,我们的双肩上增加了一种新的
责任。(一说骨干是12人)

在会议席上,毛泽东一句话也没有说。对于我们的宗旨以及会员所应该做的事情,我们
都非常清楚;我们认为每个人都应该表现切合实际的作风,而不应空谈高论。新民学会的会
员中,只有一个是习于为讲话而讲话者,那便是陈昌,他以发表冗长的演说著者。我们这位
陈同学是浏阳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和我相遇,我们变成了好朋友。不过在新民学会成立
大会举行时,甚至陈昌都没有发表演说。他後来成为中共早期的组织者之一,在一九二八年
为国民政府所枪杀。

新民学会成立後,大约每月开会一次,我们的集会虽然不是秘密举行,但也尽可能减少
别人注意。原因是,我们选择会员有严格的限制,那些没有被邀参加的人,很难避免他们不
妒嫉或觉得受漠视。在那段时期中,我们必须处理的大问题,是怎样吸收我们心目中认为够
标准的新会员。一个新的名字提出後,须全体会员投票决定是否接纳,如有一人投票反对,
那个提议中的准会员即拒于门外了。因此,人们要取得新民学会的会籍,须得全体会员百分
之百的支持。

杨怀中先生巳经知道新民学会的成立,也知道我们选择会员极为严格,有一次他告诉我,他从熊光祖和陈昌两个人那里听说,长沙有陶斯咏、任培道和向警予等三个女学生,似乎完全合于我们的规定,而且她们都是优秀的学生後来在一次会议中,我把她们三人的芳名提出来,获得全体无异议通过。

陶斯咏、湘潭乡人,是我一生认识的人中最温良、最文秀的人物之一。她在一九一四年
参加了新民学会,约在六年之後,和毛泽东在长沙合开了一间书店,取名“文化书局”。他
们当时深深地相爱,但由于彼此的政治见解不同,後来她终于离开了毛泽东,另在上海创办
了一所学校,名叫“立达书院”。她大约在一九三二年去世(一说1931年)。她是新民学会的第一个女会员,也是头一位反对共产主义的会员。

向警予是另一个动人而聪慧的故娘。她的文笔优美,书法亦出色,更具有天赋的讲话才
能。她天生一幅动人容貌,不加修饰,美貌之极。她对朋友温暖亲,有如兄弟姊妹。在“劝
工俭学”计划的资助下,她于一九一九年去了法国,在那里与蔡和森坠入爱河。她是新民学
会第一个接受共产主义的女会员。我在前面曾经提到,她是在汉口法租界被逮捕,当时我曾
请求法租界当局拯救她的性命,但结果她终于被国民党的军队所枪毙。她虽然成为共产党
员,但我对她的尊重毫不稍减;她那悲剧性的结局,曾使我深受感动。

第三位姑娘任培道,湘阴县人,是一位极不寻常的优秀人物。这三位小姐宛若姊妹。和
陶小姐一样,任小姐也及时拒绝了共产主义,长沙高级师范毕业之後,她去了美国,在一家
美国大学继续深造。回国之後,她担任过很多学校的教员和校长。现在她除了是台北立法院
的立法委员之外,并且在那里担任教授职位。

这三位小组成为新民学会会员之後,我曾提议也应该邀请蔡和森的妹妹蔡畅入会。但其
她人,包括她的哥哥在内,都不同意,认为她太年轻,才十五六岁,刚进中学。几年之後,
她去了法国,终于在那里成为新民学会会员。她是中共妇女组织的领袖之一。我们对她那种
坚定的性格以及为人信诚,都很赞赏。由于我们尊重和爱戴她的母亲和哥哥,因此我们便都
管她叫“小妹”。事实上,我们亦确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一样看待。

在我最早的照片集中,虽然失落了一千多张,但至今尚保存一部分,其中竟还有向警予
和蔡畅在内,是在当时全体合摄的。

一九二○年,中国共产党正式成立之时,新民学会的会员巳经超过百人。一九一九到一
九二○之间,我和蔡和森在法国吸收了约三十人左右,但毛泽东在长沙所吸收者竟达百人之
多。他主要的兴趣在于建立坚强的组织,对新会员的道德行为和思想方面,却不甚注意;而
会员的道德和理想正是运动初期我所坚持的。他当时的做法非常公开,也很积极,凡是和他
有相似想法者,他都来者不拒。他没有把理论转化为行动的耐性,但却着手出版一种报纸形
式的学会通讯。我有很多信都被选登在上面发表,包括我反对以俄罗斯共产主义作为改造中
国的手段那一封在内。直到那时为止,新民学会仍是一个联合体,所有会员都有充分自由表
示其政治见解。

一九二○年,分裂的现象开始出现了。毛泽东所领导的那些热衷共产主义的人,形成了
一个单独的秘密组织。所有非共产党的会员,除我之外,都不知道这暗中进行中的事情。因
为毛泽东把有关新组织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并且希望我也能参加。当时毛泽东蛮有信心,认
为我绝不会出卖他们,虽则我对他们并不表赞同。

新组织里面的人都把我当作老大哥。由于他们都很认真地谛听我所讲的话,因此,毛泽
东当时颇为恐慌,深怕我动摇了他们对共产主义的信念。但他毕竟未敢因此而向我公开抗
议。当我不在那里时候,他确曾告诉他们,说我虽然是值得尊敬的人,并且是他的好友之
一,但有布尔乔亚思想,我不是普罗阶级分子;正由于这样的原因,所以我不接受共产主
义云云。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深饶趣味而且颇有意义的事,这件事显示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分歧。
被我们称为“何胡子”何叔衡,比毛泽东和我约大十岁。他和我们虽然都是朋友,和我的交
情似乎还较近一些,由于我们同在楚怡学校教过两年书。那天他告诉我说:“润之曾经在会
员前面秘密批评你,说你是布尔乔亚,你不赞成共产主义。他真正的用意,是不让他们对你
有信心,只跟随他个人走。”

後来我把何胡子的话告诉毛泽东,他听了之後,立刻承认。我问道:“你为什么说我是
布尔乔亚呢?假定我说过不赞成共产主义,那麽,你知道,我所不赞成的不过是俄罗斯共产
主义而已。如你所知,我很喜欢共产主义的原则,我并且相信,社会主义亦应渐渐转化为共
产主义”毛泽东一时闭口无言,何胡子却高声大笑起来,“萧胡子,”他嚷道“当你不在这
里之时,润之叫我走一条路,当润之不在这里之时,你又劝我走另一条路;当你们两个都不
在这里的时候,我不知道走哪条路好;现在你们两个都在一起,我仍然不知道走哪条路
好!”何胡子的话引起了一阵大笑,但他所说的亦是事实。何胡子虽然是以诙谐的口吻,说
明他自己的情形,但实际上他确是不自觉地做了所有会员的代言人。因为当时的新民学会,
显然有一部分人陷于歧途彷徨之中。不过何胡子是唯一坦白而诚恳地公开说破两位领袖的意
见分歧,这种意见分歧终于造成以後的分裂。



第十六章 学校放暑假了

暑假就要开始了,布告栏上贴出了一张布告,这告示各班的功课业巳考试完毕,我们将
获得两个半月的假期,全体学生可望在三日之内离开学校了。

每个人都动手收拾行,笑容满面地准备回家度假。书籍都自教室中搬了出来,装在箱子
里;巨大的行李房中,这类箱子数以千计。在这两天之中,学生的情绪异常兴奋,不断地进
进出出,把那间大行李房弄到有如海关的大办公处一样。人人有说有笑,喧闹异常。功课考
完之後,每个人都生活于放假的气氛之中。“你写信给你的太太了吗?她知道你就要回家
吗?”“你的未婚妻会来看你吗?”诸如此类的话,终日可以听得到。

最後,所有的教室都空空如也,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的教室。我的书籍、笔、墨、
文具等等,仍然摆在桌子上,我的书籍还是塞得满满的。毛泽东进来找我,他看到我还未动
手收拾,便坐了下来,问道:“旭东,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决定暂不回去!”我答道。“你真的打算留在学校吗?你上个月和我谈到,我还以
为你是说笑呢。”

“不是的,”我说:“我决定先在这里停留一两个月,然後再回家去住上一二十天。今
後的两个月,学校一定很安静,我可以在这里做很多功课。”

“你这两个月里的计划如何?打算做些什么功课?”

“我打算把下学期的代数、几何、英文和地理等课目,自己先做一番研究,此外,我还
打算读点哲学的东西。”

“我知道了,那麽,校长准你留在学校里吗?”

“准的,我昨天曾经去看他,告诉他我的打算。他表示这本来是违背校规的,但由于我
要认真读书,因此他也同意了。他告诉我,在暑假期间,门房和四个校工会留在学校;因
此,我不会感到寂寞。他说他会告诉校工和我住得近一些,以便对我加以照顾。厨子也要有
一两个留在学校,我的膳食也有人料理。但是我必须自付膳费,学校不能负责任何额外的开
支。”

“听来很不错呀。我也愿意和你一起留下来,你以为如何?”毛泽东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自然很高兴,当即说道:“快去见校长。假定你喜欢的话,我愿意和你一起去,这样可能
对你有帮助,有一个好友作伴,和我一起住在这里,那是再好没有。我很希望你能留下
来。”

“但是请你告诉我,”毛泽东有点犹豫:“你要给厨子多少伙食费?”

“两块半钱一月。每餐一菜一汤。”

“两块半钱!那就是说,两月需要五块钱!”毛泽东吃惊地说:“这太多了!”

“不,不多。我认为很便宜!但是,你不必担心花费的问题。假定你钱不够的话,我可
以借给你。走,现在我们快去见校长。”

我们一起去见校长,他对毛泽东的请求毫无异议地接受。其他的学生听说我们要留在学
校,其中两个也要一起留下来。又要求我和他们一起去见校长。校长也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因此,在那年暑假中,我们四个人继续留在学校。我对那两个同学虽然很熟悉,但他们和毛
泽东只不过泛泛之交而巳。我和毛泽东都认为他们非常平凡,没有被挑选为新民学会会员的
资格。

夏天天气非炎热,因此下午根本不可能做什么事情。我们都是早上看书,中饭之後,则
作闲谈,但有时热到连闲谈也感到吃不消。温度之高,我们即使坐在那里不做任何事情,也会
汗流夹背。

我们几个人早上的工作各不相同。我从英文、代数开始,而毛泽东对这些则毫无兴趣。
他甚至根本不想去提高研究英文和数学的兴趣。他花费大部分的时间阅读古典文学和历史。
其馀的时间,我常以写字来排遣,但毛泽东的字却写得非常恶劣,他从来不设法把他的字写
得好一点。

毛泽东留在学校的原因和我不同。他在家里全无温暖可言,假定他这个时期回家去的
话,他必须在田间帮助他的父亲收割庄稼。田里的工作,对他来说,比最初他离家时更觉乏
味。但在这里他仅有一双鞋子,巳经破得不像样子,两只鞋的底子都巳经磨穿;因此,为了
弄一双新鞋,他至少须在稍後的时间回家一次。

那个时候,学校所有学生几乎都穿着家里做的鞋子,穿着鞋铺做的鞋子的绝无仅有。穿
鞋铺做的鞋子乃显示不必要的浪费,目的不外是向人夸耀而巳。因此,凡穿着这样的鞋子,
其人总是被人瞧不起。那另外两个留校学生,有一个穿了一双很漂亮的鞋铺做的鞋子。对我
来说,这种鞋子反不如毛泽东所穿的那双破鞋有价值。那位伙伴发觉我们对他鞋子的观感,
即不再穿,毛泽东的那双破鞋反而获得了实正的荣耀。

我们只有几个人,就更显出彼此性格的不同。我觉得保持我的书桌、书籍和房间尽可能
的整洁是一种道德上的责任,而且这也是我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性;即使没有人天天要来检
查,我也是如此。然而,另一方面,毛泽东的书桌却永远是乱七八糟。这在我们的书室里也
并无两样。我的书室永远是整洁,而有次序,毛泽东的书室则是一塌糊涂,他从未想到要来
一次洒扫。有一次我开玩笑地向他说:“大英雄如果不能治理他自己的房间,怎样能够治理
天下呢?”毛泽东回答道:“大英雄一心想着治理天下,就没有时间来治理房间了!”

暑假期间,学校没有热水供应,因此,每个人必须到厨房去烧自己所用的热水。我每天
洗澡一次;但在那样的大热天,毛泽东却经常数日不洗澡。他抱怨我洗澡洗得太勤了。“真
是不必要的麻烦!”他说。我常用下面的话来反驳:“润之,你的汗臭太难闻了!”那是真
的。但他置若罔闻,而且完全不以为意。我对他的劝告丝毫不能改变他那邋遢的习性。起初
我们四个围坐一桌子吃饭,可是过了不久,那两个学生却移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去了。当时毛
泽东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忽然作这样的决定!

毛泽东不仅对自己的不清洁洋洋自得,并且对我喜欢爱整洁的习惯大加反对。我在饭
後,总是刷牙一次,他却讥笑说:“吃过饭之後,就必须刷牙麽?这是富人子弟的典型习
惯!你是个十足的绅士,是吗?”于是他送我一个“富人子弟”的绰号。後来他又叫我“布
尔乔亚”,但在那时他还不认识这个名词。对他来说,毫无疑问,清洁及表示布尔乔亚的习
性。但是我却看不出来,属于无产阶级或共产党的人,为什么要在这些事情上妨碍别人的自
由意志,或强迫别人过不清洁的生活。

在学校里,我们必须自己洗衣服。我非常喜欢这种工作,因为这可使我们的读书生活得
到调剂;但毛泽东对这种工作非常厌恶。我们彼此之间的性格、背景和生活习惯虽然这样的
不同,我们也常常毫不犹豫地互相批评,但是我们都从来没有真正的吵过。事实上我们彼此
双方都很欣赏,并且觉得必须相互尊重。彼此批评一阵之後,我们总是以大笑来作结束。我
们都喜欢开玩笑,因为可以藉此得到松弛和调剂。

这些小意见上和习惯的的不同,并不妨碍我们严肃的讨论。每天下午我们都有一段长
谈,通常都是没有特定话题,而以当时所发生的事情为谈论中心。特别是讨论我们在报纸上
所读到的新闻。

我们对德国谈论得很多,因为当时,中国人对德国日本怀有特别的敬意,虽则我们巳经
体验到日本也摹仿德国。毛泽东当然崇拜俾斯麦和威廉第二,但是我对这两个人所表现的性
格却绝无好感。关于这两个人我们曾发生若干次的激辩,这种辩论最後总是又把我们引到中
国的教育制度问题上去。

第一师范,认为教育宗旨最重要。大礼堂入口处的横匾上,写着面几个大字:“德、
智、群、美”这是民国元年首任教育总长蔡元培的宗旨。但所谓群育,往往是摹仿了德国和
日本。毛泽东认为这一点最值得赞赏。我却不表赞同。我说:“蔡元培的宗旨虽然很有道
理,我却认为平凡得很。其中只有美育一点比较新颖。当时蔡元培曾就这个问题写过一篇很
好的文章,题名『以美学代宗教』。”

“但是,”毛泽东坚持说:“群育比什么都重要,假定国家弱的话,讲美学又有什么用
呢?首要的事是克服我们的敌人!与美学教育又有何关系呢?”

“在古代的诗、经典和音乐中,德性的完美是最着重的。那也就是同样意思。”

“假定民族衰弱的话,德性完美又有何用?”毛泽东反诘道:“最要紧的事是强盛起
来。一个人要能够以力量征服别人,能征服别人即表示这个人有德性。”我们的基本观点是
这样的不同,然而在我们欢快的热忱的青年时期,我们又哪里知道这种不同的深度呢。



第十七章修业学校和楚怡学校

当时长沙还一间叫明德的中学,但以修业和楚怡两间声誉最好。一九一五年,我在第一
师范毕业之前两个月,便应聘到修业学校任教。在那里只教了一个学期,我便转到楚怡去
了。

我是一九一六年正月开始在楚怡任教的,连续在那里教了两年多的时间。

那一年第一师范的毕业生中,我是唯一受聘到这些中学任教的,在同学的心目中,这是
很高的荣誉。毛泽东对此事的印象甚深。有好几次我很清楚的看出来,他对学问和灵智怀有
很高的敬意,虽然他固执地强调军事教育。在我任教时期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可以大致分为
三类,即:自修之道、中国的改革、以及课本和最近的新闻。

毛泽东对教员生活颇为好奇。我应聘到修业学校任教後不久,有一天他问我道:“你教多
少学生?”我说我任级主任的那一班,共有五十八个学生。

“你要照顾五十八个学生,又怎样还有时候教书呢?”这是他要知道的。

“每个级主任都必须同时教课,”我解释道“我现在所教的几门主要课是国文、修身和
历史。”

“你每个礼拜教多少钟点?”我从表情上可以看出来,他很有兴趣要知道这些事情。

“每个礼拜我教十二小时,另外还得批改国文卷子。我的学生每周作文两次。还要备课
呢。”

“这就是说,除了教课之外,你每个礼拜还要批改一百十六本作文卷子?”他问道。

“是的,改过卷子之後,我还须向每个学生分别解释所批改的要点。”

“学生为什么一定要每礼拜做两篇作文呢?”这他也想知道。

“因为这对他们是很好的练习。”

“你太累了!”毛泽东说。

“教员虽然有很多事情要做,然而我在其中也找到乐趣。这当中也有刺激和挑战。并且
学生都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这是最重要的。在学校里我们就像在大家庭中一样。你看
着学成长和进步,是非常快乐的事情。”我向他解释。

“我认为教育制度应该改革。教员工作太辛苦了!”毛泽东坚持着说。

“教员的待遇的确很好。”我耐心地说下去:“经费有限,不能聘请更多的教员。这就
是为什么我们每人都必须教好几门课。我对工作很感兴趣。”

就在同一天,约莫是在夜半,毛泽东刚刚离去後不久,学生宿舍忽然起火,火势很快蔓
延到教员宿舍,造成惨重的损失。我的箱子和被盖都烧毁了,幸喜书籍被抢救了出来。

第二天毛泽东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当天下午就来看我。

“这次大火你的损失很重吗?”他很关切地问道:“不过,我想学校会赔偿教员的全部
损失的。”

“不,学校不会赔偿教员任何损失。”我答道,并且告诉他我损失了什么。“不但如
此,”我继续说:“今天早上,校长召集全体教员,要求我们捐出若干薪金,以补偿学生的
损失。你知道,有些学生是很穷的。”

“但是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样要求太过分了!你们一定要起来抗议!”毛泽东情绪激
动,嚷着说。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我说:“这学期现在刚刚开始,我还要
接着教五个月的书,然後再决定是否继续在这里教下去。”

这桩不幸的事件过後不久,毛泽东又来看我,他问道:“你觉得做教员很有趣吗?”

“是的,”我说:“我感到很有趣。只要你一旦习惯了,就永远不会感到厌烦,我告诉
你日前发生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好的,你说,那是怎麽一件事呀?”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班里有几个比我年纪还大的学生,他们很明显的对我表示不
满。因为他们极不喜欢有一位比他们年轻的教员。每次上课之前,他们在黑板上写些刺激我
的话,但我总是假装没有看到,这种事经常发生。”

“是的,”毛泽东同意道:“最好是装没看见,不要理会这些事情。”

“我从来没有处罚过他们。”

“但是,他们写过每辱性的话吗?”毛泽东急于知道。

“那倒没有。有时候他们从书本找些极艰深的字句要我解释。我头一次上课时,他们看
我这样年轻,极感惊讶。教务主任向他们介绍时,告诉那些学生说:『你们不要因为萧先生
年纪轻,而有错误的印象,我今年巳经五十岁了,但在国文修养方面,仍得认萧先生为老
师。』这些恭维的话,使班上大多数学生恢复了对我的信心,课堂上的气氛顿时安静了下
来,但那几个年龄较大的学生,总是想尽办法给我找难题。几天之前,他们的机会来了。”

“教务主任这样来介绍你,确是很好。”毛泽东加了一句评语:“请你继续说下去,究
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位学生死了,同学要举行追悼会。他们虽然知道我会写文章,但是撰写挽联之类,
那些主事的学生们认为我根本不懂,因为这经常是由经验丰富的老学者来做,他们都善于运
用古典文字。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在全校师生面前出我的丑了。”

“你既然是他们的国文教员,假定他们请你做的话,你自然不能拒绝。好在你对撰写这
类东西确有过人的才能,不会被难倒的。”毛泽东回答说。

“但是你却不知道他们怎样来进行这件事情。仅在前天上午十一点钟,当我上完课,在
教员休息室休憩的时候,四个这些年龄较大的学生就进来看我。他们先向一鞠躬,然後其中
一个开口说道:『老师,我们的任同学死了,我们要开追悼会。希望送一对挽联,但是我们
都不会做,请老师替我们写一副好吗?』

“我当然感到很惊奇,但在另一方面,对他们的请求,我也感到很高兴,但我一直没有
听说他们打算举行追悼会的事情。『很好,』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要呀?』他们好像预先
演习过一样,异口同声回答道:『追悼会在今天下午四时举行。』当时我立刻察觉,这是他
们的一个陷阱,但巳经太迟了。他们巳经用尽心思,故意要整我。撰写挽联的事,他们本来
可以在一个礼拜之前告诉我,但他们却要拖到最後一刻,让我到时候什么也写不出来,好大
大地丢一次丑。不过,我如责备他们,是毫无意义的;假定我不想闹出什么笑话,那麽,我
只有利用这仅有的时间,作出一副真正好的挽联。我问他们『你们和任同学是什么关系?』

“他们回答说,他们和任君只是同学,但任君却来自同县同乡。我告诉他们说,我必须
利用这一刻的时间把挽联做出来,他们可以先行离开。但他们还有话说。『老师,』他们请
求道:『还得请你用你的书法替我们写出来,不要晚过下午两点钟。因为在三点钟之前,我
们必须在大礼堂把一切都布置好。』我尽量抑制自己,对他们不要表露出不愉快的神色,告
诉他们说我当及时完成。

“他们离去之後,我在教员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的脑子是空白的,我从窗口注
视鹅毛般的雪飘,厚重得似乎要把学校压塌似的,一种凄清的气氛笼罩了大地的一切。这种
情景,骤然之间使我想到了第一句:『哭吾友亦痛吾邦,冬花悬涕开霜雪。』”

“上联非常精彩,”毛泽东说道:“但下联总比上联更难做。”

“是的,写出上联之後,我的脑子又空白了,一时我真不知道下联怎样开始。半个小时
过去了,我一个字也想不出来。我开始感到愁闷和烦恼了。时间太短促了。中饭过後,下午
一点钟时,我还要上课;因此我只剩下一个半钟头的时间,而我必须真正的好挽联,在这有
限的时间想出下联来。当时我正要进厕所。我常常会在那里得灵感,这次厕所之神又向我微
笑了。我果然得到了灵感,写出了下联:『长其才而短其命,苍昊不仁握死生。』我对下联
感到非常满意。”我说。

“你应该感到满意,的确太精彩了!”毛泽东惊叹道:“後来你学生怎样说呢?”

“恰恰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四个学生又一起来,後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学生。他们尽
量装作挽联已及时完成而他们并不感到惊奇的样子。其中一个说:『请老师快替我们写
罢!』我问他们墨和挽联布是否巳经备妥。『墨巳经磨好了,』他答:『但是布还没有准备
好,因为我们不知道每联字数有多少。』

上贴: 云台峰上的123 发布日期: 2004-2-06

“『每联十四个字,』我告诉他们:『你们赶快一点,把布上的线打好,快,快!』于
是他们急忙把白布弄好,我随即提笔写了出来。他们向我道谢之後,便赶往大礼堂悬挂。”

毛泽东问我,在那天的追悼会上,是否还有其他真正好的对联。于是我再告诉他故事的
下半部。

“到了下午三点钟,各班都停了课,使追悼会能在四点钟举行。约莫在三点多钟的时
候,我到了大礼堂。那是很大的房子,四壁悬挂着约莫两百副挽联。人人都在那里审阅,并
且加上评论。王大胡子也在那里。我们所以送给他这个绰号,由于他长了又长又粗的黑胡子
之故。在科举考试时,他曾得过很高名衔。他是学校的首席国文教员。当然,他被认为是全
校文学方面的最高权威。进入礼堂後,我远远地看到他正阅读我写的那副挽联,他身後还围
着一大群学生。他向那些学生加以解释,接着他高声朗诵了起来,在韵律的衬托之下,有如
唱歌。他朗诵完毕之後,转身对那些学生说:『好,太好了。谁做的?』这时有一个学生看
到了我,于是王先生领着一群学生向着我走过来。他感情激动地对我说:『太出色了!太出
色了!毫无疑问是所有挽联中最出色的一副。值得赞赏。』

“学生们脸上所表现的惊异之色最是有趣。接着校长走过来向我作亲切的道贺。四点钟
之时,追悼会开始了,由校长主祭。追悼的仪式过後,他开始演说:在演说中,他再次称赞
我的挽联。当他说话的时候,所有的学生都不住的看我。那情形好像集会并非为了追悼死
者,而是给我一个荣誉似的。追掉会结束後,王先生握着我的手首先走了出去,校长亦跟着
出来。当时我感到宛如获得一个伟大的文学学位一般。”

“你可以想像得到,後来那些年龄较大的学生不再找我的麻烦。”

我说:“他们对我都很尊敬,无论是在学校内外,他们遇见我都鞠躬为礼。在教室他们
也很安静,情形有如在教堂一样!”

毛泽东静静地想了一会之後,说道:“我能够了解,让学生相信教员一切所说的,一定
是十分困难。但对于一位教员来说,在学生中建立信心是异常重要的。”

时间如飞过去,很快就到了学期的尽头。有一天毛泽东的表叔王先生问我在修业学校是
否愉快。我告诉他说,我对工作虽然感到愉快,但很疲劳,现在还没有决定下学期是否继续
在那里教下去。他对我说,楚怡需要一位好国文教员,他希望我接受他的邀请,到那里去任
教。这问题让我考虑了好一段时间,鉴于楚怡是出色的学校,我终于决定接受王先生的邀
请。

第十八章叫化生活

一九一六年正月起,我开始在楚怡中学任教。翌年,近三个月长的暑假即将来临之时,
我感到生活上需要一种变化了。及决定以叫化生活来消度漫长的暑天。

我深为叫化生活所吸引,因为我一直没有过过那种浪荡的生活,而自少养成的生理和心
理上的困难,也可以藉此克服。在中国以至整个东方,大体上说来,从很古的时代起,一直
认为乞讨也是一种行业,不似西方那样视之为一种贫困的标记。身无分文而到处旅行的生活
是很够刺激的。

当时毛泽东仍在第一师范读书,常去找我聊天。

有一天他说:“暑假就要到了。你的功课什么时候结束呀?”

“我们现在正在举行考试,再过一个礼拜,暑假就要开始了。”我回他说。

“我们离放暑假还有两个礼拜。”毛泽东接着说。

“你是否打算像去年一样,在暑假期间仍旧留在学校呢?”我问道。

“今年暑假要怎样过,我还没有任何打算。”毛泽东回答道:“你有什麽计划呢?”

“今年暑期我有一个新计划。”我告诉他道:“我决定做一段时间的乞丐。”

“做乞丐?你说做乞丐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明白。你为什麽要去做乞丐呢?”他连
珠炮似地问道。

“是的,我要做一个叫化子。身上一个钱不带,去作长途旅行,吃和住的问题,我打算
用乞讨的方式来解决。我希望过一段最有趣味的假期,去看很多有趣的地方。”我解释道。
“我仍然不明白,”毛泽东继续说:“假定你找不到任何人去向他求乞,或者人们根本就不
理你,你又怎样活下去呢?你当然不愿挨饥抵饿罢。”

“那正是最有趣的一点,”我说:“我要测探人们对我的反应。你认为叫化真会饿死
吗?”

“不,当然不会。乞丐倒像是很少挨饿的。”

“不仅如此,他们还是生活最幸福、最自由的人呢!『叫化做三年,有官都不做。』你
记得这句话吗?现在请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说呀?”

“为什么,那是因为做官的人身有重任,而叫化则一身轻松。”

“是的,不仅如此。”我解释说:“做官要受种种约束,而叫化则完全自由。我过过那
种自由自在的叫化生活,你知道那种生活的滋味如何?”

“不知道,然而我也能像你一样想像得出来。”

“但是,我可不是想像呀。我真正过过叫化生活。”我说。

“你是说你真的做过叫化吗?”

“当然了。你还不知道那件事,我一从没有告诉你我生活中的那段插曲麽?”

“请你讲讲,那个故事。”毛泽东道:“那一定是很有趣的。”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在不同的情形下我做过两次乞丐。在那以前,我曾经想过叫化
的自由和幸福,便决定在生活上作了一之实际尝试。我头一次的叫化生活只有一天,但第二
之就有三天久久。

“在头一之的叫化生活中,我一早出发,走到乡下,感到饥饿的时候,我就开始乞讨
了。头一定人家给我的饭不够吃,于是我又转到第二家。第二家的饭不清洁,于是我又跑到
第三家,这一家让我尽饱而罢。吃过之後,我开始往回走,到天黑之时,我又饿了,于是我
又讨了一些米饭。我终于在月亮出来之时回到家中。”

“但人们看到你的时候,他们真的以为你是叫化吗?”毛泽东问道。

“注意他们的反应确是很有趣的。有些人很冷淡,对我全不理睬。另外有些人问我识不
识字。很明显的,他们以为我是『送字先生』(送字先生是一些穷书生,以廉价字画去换衣
食的人)。不过,我只简单地说我没有钱,又没有任何东西吃因而挨饿。有些人极表同情,
当我吃东西的时候,他们就和我聊天。有一家给我一满碗饭,此外还给我一个煎蛋和一些青
菜。那家长是一位老太太,她有两个儿子,都在城里读书。她三番四次地问我,为什么会弄
到这样穷困而至乞食的田地。我和那老太太作了一之非常有趣的谈话,因而使我对社会心理
获得进一步的认识。”

“那的确很有趣呀。可惜你只过了一天这样的生活。”毛泽东说。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後来又走出去三天的缘故。这一次比头一次还要困难,原因是我
必须找地方睡觉。”

“那麽,你怎麽样去求得过夜的地方呢?”毛泽东问道。

“为什么不能够呢?让我告诉你罢。那是夏天,夜间并不很冷,并且还有月亮。那是非
常奇幻的经验。我缓缓地走过荒林,世界上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了—在一种灵虚的境界中,没
有阻碍,没有烦恼,而完全自由自在。日常生活中的繁嚣都远远离开了并且忘掉了,只有蓝
色的天空、星河和明月与我为伴。以往我从来不曾经验过这样宁静和孤离的感觉,因此,我
决定通宵达旦地漫游下去。到第二天黎明时,我倒在一块河岸的草地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一直睡到日中。就又再起来乞讨。第二天晚上的夜色特别阴暗,没有月亮。不一会我走到一
座高山之前。当我在山脚下行走的时候,我看到一块巨石,耸立在高处,远处漆黑一片,比
当时的天色黑。那漆黑的影子和怪异的形状使我开始恐惧起来,当时我的心情就不似头一天
夜里那样愉快了。”

“可是,你不怕山里的老虎和其他野兽吗?”毛泽东问道。

“我当时一感到恐惧,马上就联想到我从前所听到的出中猛虎的故事来,想像着有一群
老虎真正的围着我,虎视眈眈。我站在那里,想着是继续前进呢或是往回头走,正在犹豫莫
决之时,忽然看见远处一家人家的灯光,于是我便朝着那灯光走去。灯光是从一座农舍的窗
子中透射出来的。一觉得有人家存在之後便安心了,于是我便加快脚步。抵达那里之後,我
敲打那家农舍的大门,不一会,从门缝中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泵娘,手拿着一盏油灯走
过来。

她从门缝瞧着我,但不把门打开,只问我有何贵干。我告诉她我是个叫化,因为迷了
路,需要找个地方歇宿一晚。她向我注视片刻,随即转身向後面房中走去。我猜想到,在黑
夜中她不敢开门让一个自称叫化的人进来,因此回去叫她的父亲。不一刻工夫,一个手提灯
笼的老人走了过来。他先问我是何许人,从哪里来,又问我是孤身一人或有其他同伴没有。
我的回答似乎令他感到满意,于是他把大门打开,让我走了进去。我们走进一间大房子之
後,他把灯高高举起,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把我打量了一遍。我也以同样神情把他打量了一
遍。

他显然是一个农人,约莫五十岁年纪,头发几乎巳经完全脱落,只有几根稀疏的小胡
须。他向我温和地笑了笑,从他的这种笑容中,我知道他巳经断定我不是什么危险的人物
了。我转头过去看站在桌前的那位姑娘,她梳着一条辫子,身穿一套蓝布裤挂。从她那给太
阳晒得黑褐色的皮肤,可以一下子看出来,她是常常到田间工作的。不过她的眼睛很大,很
明亮,牙齿生得洁白而匀称。她当时也正在看我,因而我们两个人的目光一时碰在一起。

“她旋即转过脸去问她的父亲:『爸爸,你问过他没有,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说我
还没有吃饭,但也不怎样饿。那位姑娘没说什么,便急忙转身离去了,她的父亲和我则继续
谈话。一会,她回来了,微笑着递了一杯茶给我。『饭马上就好了。』她说。那老人问起我
家庭的情形,并且问我为什么会沦为叫化,于是,我便告诉他我在学校里读书。他告诉我他
的老伴去年刚刚去世,他只有一个女儿。为了生计,他们父女二人都要在田里操作。後来那
位姑娘给我端了一碗饭和一碟青菜来,那时老人向他的女儿说:『孩子,这年轻人不是叫
化,他是一位学生。』她听了之後,微笑着说:『萧少爷,请用饭罢。』我吃饭的时候,他
们父女都在那里陪我谈话,饭後不久,我们就寝了。我当时实在太疲劳了,他们父女则都有
早睡的习惯。

“第二天早上,我们都在天刚破晓之时就起床了。我向他们告别,准备上路,但他们却
挽留我多住些时间。因为盛情难却,我便没有马上离去,和他们在一起吃过什饭之後,我对
他们的热诚招待表示深深的谢意,然後举手作别,打道回家了。我们现今仍然保持着彼此之
的友谊。”

“哈哈,”毛泽东惊叫道:“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对叫化生活这样感到有兴趣了!原来
你仍然想去看看那个农夫和他的女儿呀!”

“去年冬天当回家的时候,我曾顺道去看过他们一次。”我解释说:“我给他们带了点
小礼物。那位姑娘巳经出嫁了,并且巳有了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她父亲和他们居住在一起。
这次出去行乞,我打算走一条新路。我想看看新的事物,并且希望获得全新的经验。最有趣
的是对困难的克服;天下任何困难也不及身无分文而要想法生活在别人的社会中更困难的
了。我打算尝试一下我怎样能克服那种困难。”

毛泽东很是兴奋。“那真是很有趣呀。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他问道。

“当然可以,假定你愿意的话。实在说来,叫化生活只能是一个人,而最多亦不能超过
两个。但我们一定要好好相处。”

“很好!我要跟你一起去。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我的暑假下个礼拜开始,但是我要等一个礼拜。”



第十九章乞丐出发了

起程日期终于决定了。行乞的主意既是由我提出的,因此,我事前便决定从我住的楚怡
中学出发。那是个美丽的夏日,毛泽东一早就赶到了。他穿了一套学校的制服,那是一身白
裤挂,巳经很破旧了。那时我因为是个教员,日常在学校中便穿着传统的长衫;但为了适应
叫化生活,我就改着短装和布鞋。毛泽东永远是剃大兵式的光头;因此,在出发的前一天,
我也学样把头剃个精光。我的化装就这样完成了。(电视剧里面说的却是毛泽东提议去尝试叫化生活,萧子升也没有剃光头)

毛泽东带一把旧雨伞和一个小包袱。包袱中包着一套可供换洗的衣裳、洗脸巾、笔记
簿、毛笔和墨盒。我们携带的东西愈轻就愈能走得快;因此,我们事前曾经说定不带更多的
东西。我也带了一把雨伞和一个小包袱。包袱中的东西和毛泽东的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些
信纸信封,一本《诗韵集成》而巳;携带《诗韵集成》是为了一旦有灵感而作诗之用。

我巳经把我的钱交给学校的会计代为保管,现在又把口袋里的零用钱拿出于在书桌的抽
屉里。我们两个人身上都没有携带一文钱;各人所携带者不过是一把雨伞和一个小包袱卷而
巳。

一切准备停当之後,我说:“请你等一会,我要去看看校长,并且向他告别。”

当校长的听差看到我之後,犹豫了好一阵之後,显然他是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後他
问道:“萧先生,这是怎麽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跟谁,你跟谁打架了吗?”

看了我这身穿着之後,他所能想像到的唯一解释是我和别人打架,现在则是向校长来投
诉来了。

“我要跟谁打架呀?”我问道“我只不过来和校长说几句话而巳。”

校长也和他的听差一样惊奇。“萧先生!”他不胜诧异地问道:“你好吗?”发生了什
么事情,为什么穿得这个样子呀?”

“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安详地回道:“我只不过要去作一次旅行罢了。”

“你穿着这一套衣裳究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他追问道。

“我想熟悉熟悉本省的情况,因此决定作一次徒步旅行。穿着这样的衣裳走起路来最是
舒服。”我解释道。

“你在路上可要当心点。”他继续说,他对我的安全甚表关切。

“谢谢你,”我回道:“我还有一个同伴毛泽东同行呢。”

“啊!他就是常来找你的那个年轻人吗?当我在第四师范教书时,他还是我的学生呢。
一个奇怪的小夥子!你和他一起出去旅行,两个奇怪的小夥子!很好,但你们两个人在路上
也要当心。”

我从校长办公室走回宿舍的时候,大厅里迎面遇见我一个最好的学生。他一时目瞪口呆
地瞧着我,在相距约莫十步之地向我鞠躬为礼。等我们走到对脸之时,我问他为什么还留在
学校里,因为所有的学生都在一个礼拜之前离校渡假去了。但他却立时沉默起来,一句话也
说不出口。他的脸红了,低下头不敢再瞧我。不待说我巳经明白是什么一回事;他必是认为
我的衣装奇形怪状,活像一个工人,看上去没有一点尊严,但他却不敢问任何问题。当我再
说话之时,他的头低得更厉害,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便迅速地走开了。

我回到房间之後,毛泽东和我商量我们走哪条路的问题;出门之後是向左走还是向右
走。向左或向右本来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因为就乞讨生涯来说,横竖都是一样,但却也有一
点差异。假定我们出了学校门而右走的话,十分钟之後,便可走到城外,来到旷野之中。但
假定我们转向左走的话,那麽,在十分钟之内我们就得越渡湘江。

毛泽东道:“你在前头走,我跟着你就是。”

“我要向左走,渡过湘江。”

“很好,”他回道:“我们就向左走罢。但是你为什么要过江呢?”

“假定我们向右走的话,那就完全是空旷的平地,毫无阻碍,但也就没有什么趣味了。
但假定我向左走的话,我们就必须设法渡过大江,那我们就要遭遇到第一个障碍。”

毛泽东纵声大笑道:“那确是真的!我们必须要避易而就难。好,咱们就走罢!向左
走。”

我们拿起了包袱,锁上了房门,便踏上行乞之道了。我们把包袱挂在伞八的一端,将伞
抬在右肩上,而包袱则靠近脊背;这样重量便分配得比较匀称,背起来也感觉到轻松些。这
个门道是我在以往的行乞经验中学到的。

我本来提议由毛泽东带头,但经过一阵辩论之後,他还是坚持仍由我带头,他在後面跟
着走。(这和电视剧也是反的)于是我们就起程了,我在前面走,毛泽东则在後面跟着。在一整月的行乞生活中,我们走起来总是这样一个次序,只有很少几次例外。

当我们走出校门的时候,门房走了过来,眼睛瞪着我们,面现惊异之。他缓缓地张开了
口,但却没有说出话来。

我对他说:“老卢,我出去旅行,如果有我的信件,不要转寄出去,我在一个月之内就
会回来的。”

他仍然张口瞪着我,好像他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话似的。因此,我问他道:“老卢,你听
明白我对你说的什么没有?”

他张口结舌地回道:“是的萧先生,是的,是的……”看门房中的几个工人都带着奇异
的目光,在後面瞧着我们,我们继续走我们的路。我知道他们必定感到奇怪,究竟是发生了
什么事情,他们平日看来一位很庄严的教员,竟穿着得这样的奇形怪状,走到街上去?

但是以後我们就不再是人们注视的焦点了,因为大路上很多人都穿着这类破旧的衣裳。
我们的穿着也正是那种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