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民学会:中国共产主义的胚胎
新民学会是毛泽东和我在一九一四年(应该是1918年,之前只是叫读书会)发起的。最初,只是精选品格良好,和我们志同道合的学生所组织起来的团体。它的宗旨简单说来:
就是每个人自策自励,增强道德和精神的力量,切磋学问,以及改造中国等等,绝未表 示任何政治主张,亦不隶属于任何政党。不过,後来毛泽东和学会一些别的会员却发展了攻 治野心,接受了共产主义理论。现在北平的很多高层领袖,都是昔日新民学会的会员;而另 外一些有学术兴趣富于理想的会员,则依然是自由主义者。共产主义理论在中国知识分子间 引起广泛兴趣之时,新民学会便已有这种运动的核心人物,因此,新民学会可以称得为中国 共产主义的胚胎,中国共产主义的胚胎这个称谓我认为最为恰当;虽则若干年後,另外有些 不同的语词出现,然而新民学会仍然是主要的核心。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春天我草拟好新民学会会规,该规章仅有七款,都非常简明。毛泽 东看过之後,未加任何评论。于是我们又把打算提名为发起人的会员,对他们的品格重新审 核了一番。我们都同意这些人都是一时之选。一共是九个人,再加上我们两个发起人,总共 是十一人;然而在青年人的一股冲动下,我们却自命是十一个“圣人”,以实现时代使命自 况!同时,也认为我们彼此是志同道合的兄弟,大家都能互相尊重。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们十一个人在第一师范的一个教堂中聚会,在庄严的气氛下举行 了第一之会议。我把印好的新民学会规章分发给每一个人,并请与会者提出建议、问题和评 论。但没有任何新的意见提出。每人交了极少数目的会费,我被选为头一任秘书。我们决定 不设会长之职;于是会议宣告结束。如此这般,便是新民学会的创生了。虽然没有人发表演 说,然而一种更密切的关联却在我们十一人之间建立了起来,我们为了从事运动,我们不知 天高地厚的想法和热情,获得了新的力量。都感到从现在起,我们的双肩上增加了一种新的 责任。(一说骨干是12人)
在会议席上,毛泽东一句话也没有说。对于我们的宗旨以及会员所应该做的事情,我们 都非常清楚;我们认为每个人都应该表现切合实际的作风,而不应空谈高论。新民学会的会 员中,只有一个是习于为讲话而讲话者,那便是陈昌,他以发表冗长的演说著者。我们这位 陈同学是浏阳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和我相遇,我们变成了好朋友。不过在新民学会成立 大会举行时,甚至陈昌都没有发表演说。他後来成为中共早期的组织者之一,在一九二八年 为国民政府所枪杀。
新民学会成立後,大约每月开会一次,我们的集会虽然不是秘密举行,但也尽可能减少 别人注意。原因是,我们选择会员有严格的限制,那些没有被邀参加的人,很难避免他们不 妒嫉或觉得受漠视。在那段时期中,我们必须处理的大问题,是怎样吸收我们心目中认为够 标准的新会员。一个新的名字提出後,须全体会员投票决定是否接纳,如有一人投票反对, 那个提议中的准会员即拒于门外了。因此,人们要取得新民学会的会籍,须得全体会员百分 之百的支持。
杨怀中先生巳经知道新民学会的成立,也知道我们选择会员极为严格,有一次他告诉我,他从熊光祖和陈昌两个人那里听说,长沙有陶斯咏、任培道和向警予等三个女学生,似乎完全合于我们的规定,而且她们都是优秀的学生後来在一次会议中,我把她们三人的芳名提出来,获得全体无异议通过。
陶斯咏、湘潭乡人,是我一生认识的人中最温良、最文秀的人物之一。她在一九一四年 参加了新民学会,约在六年之後,和毛泽东在长沙合开了一间书店,取名“文化书局”。他 们当时深深地相爱,但由于彼此的政治见解不同,後来她终于离开了毛泽东,另在上海创办 了一所学校,名叫“立达书院”。她大约在一九三二年去世(一说1931年)。她是新民学会的第一个女会员,也是头一位反对共产主义的会员。
向警予是另一个动人而聪慧的故娘。她的文笔优美,书法亦出色,更具有天赋的讲话才 能。她天生一幅动人容貌,不加修饰,美貌之极。她对朋友温暖亲,有如兄弟姊妹。在“劝 工俭学”计划的资助下,她于一九一九年去了法国,在那里与蔡和森坠入爱河。她是新民学 会第一个接受共产主义的女会员。我在前面曾经提到,她是在汉口法租界被逮捕,当时我曾 请求法租界当局拯救她的性命,但结果她终于被国民党的军队所枪毙。她虽然成为共产党 员,但我对她的尊重毫不稍减;她那悲剧性的结局,曾使我深受感动。
第三位姑娘任培道,湘阴县人,是一位极不寻常的优秀人物。这三位小姐宛若姊妹。和 陶小姐一样,任小姐也及时拒绝了共产主义,长沙高级师范毕业之後,她去了美国,在一家 美国大学继续深造。回国之後,她担任过很多学校的教员和校长。现在她除了是台北立法院 的立法委员之外,并且在那里担任教授职位。
这三位小组成为新民学会会员之後,我曾提议也应该邀请蔡和森的妹妹蔡畅入会。但其 她人,包括她的哥哥在内,都不同意,认为她太年轻,才十五六岁,刚进中学。几年之後, 她去了法国,终于在那里成为新民学会会员。她是中共妇女组织的领袖之一。我们对她那种 坚定的性格以及为人信诚,都很赞赏。由于我们尊重和爱戴她的母亲和哥哥,因此我们便都 管她叫“小妹”。事实上,我们亦确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一样看待。
在我最早的照片集中,虽然失落了一千多张,但至今尚保存一部分,其中竟还有向警予 和蔡畅在内,是在当时全体合摄的。
一九二○年,中国共产党正式成立之时,新民学会的会员巳经超过百人。一九一九到一 九二○之间,我和蔡和森在法国吸收了约三十人左右,但毛泽东在长沙所吸收者竟达百人之 多。他主要的兴趣在于建立坚强的组织,对新会员的道德行为和思想方面,却不甚注意;而 会员的道德和理想正是运动初期我所坚持的。他当时的做法非常公开,也很积极,凡是和他 有相似想法者,他都来者不拒。他没有把理论转化为行动的耐性,但却着手出版一种报纸形 式的学会通讯。我有很多信都被选登在上面发表,包括我反对以俄罗斯共产主义作为改造中 国的手段那一封在内。直到那时为止,新民学会仍是一个联合体,所有会员都有充分自由表 示其政治见解。
一九二○年,分裂的现象开始出现了。毛泽东所领导的那些热衷共产主义的人,形成了 一个单独的秘密组织。所有非共产党的会员,除我之外,都不知道这暗中进行中的事情。因 为毛泽东把有关新组织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并且希望我也能参加。当时毛泽东蛮有信心,认 为我绝不会出卖他们,虽则我对他们并不表赞同。
新组织里面的人都把我当作老大哥。由于他们都很认真地谛听我所讲的话,因此,毛泽 东当时颇为恐慌,深怕我动摇了他们对共产主义的信念。但他毕竟未敢因此而向我公开抗 议。当我不在那里时候,他确曾告诉他们,说我虽然是值得尊敬的人,并且是他的好友之 一,但有布尔乔亚思想,我不是普罗阶级分子;正由于这样的原因,所以我不接受共产主 义云云。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深饶趣味而且颇有意义的事,这件事显示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分歧。 被我们称为“何胡子”何叔衡,比毛泽东和我约大十岁。他和我们虽然都是朋友,和我的交 情似乎还较近一些,由于我们同在楚怡学校教过两年书。那天他告诉我说:“润之曾经在会 员前面秘密批评你,说你是布尔乔亚,你不赞成共产主义。他真正的用意,是不让他们对你 有信心,只跟随他个人走。”
後来我把何胡子的话告诉毛泽东,他听了之後,立刻承认。我问道:“你为什么说我是 布尔乔亚呢?假定我说过不赞成共产主义,那麽,你知道,我所不赞成的不过是俄罗斯共产 主义而已。如你所知,我很喜欢共产主义的原则,我并且相信,社会主义亦应渐渐转化为共 产主义”毛泽东一时闭口无言,何胡子却高声大笑起来,“萧胡子,”他嚷道“当你不在这 里之时,润之叫我走一条路,当润之不在这里之时,你又劝我走另一条路;当你们两个都不 在这里的时候,我不知道走哪条路好;现在你们两个都在一起,我仍然不知道走哪条路 好!”何胡子的话引起了一阵大笑,但他所说的亦是事实。何胡子虽然是以诙谐的口吻,说 明他自己的情形,但实际上他确是不自觉地做了所有会员的代言人。因为当时的新民学会, 显然有一部分人陷于歧途彷徨之中。不过何胡子是唯一坦白而诚恳地公开说破两位领袖的意 见分歧,这种意见分歧终于造成以後的分裂。
第十六章 学校放暑假了
暑假就要开始了,布告栏上贴出了一张布告,这告示各班的功课业巳考试完毕,我们将 获得两个半月的假期,全体学生可望在三日之内离开学校了。
每个人都动手收拾行,笑容满面地准备回家度假。书籍都自教室中搬了出来,装在箱子 里;巨大的行李房中,这类箱子数以千计。在这两天之中,学生的情绪异常兴奋,不断地进 进出出,把那间大行李房弄到有如海关的大办公处一样。人人有说有笑,喧闹异常。功课考 完之後,每个人都生活于放假的气氛之中。“你写信给你的太太了吗?她知道你就要回家 吗?”“你的未婚妻会来看你吗?”诸如此类的话,终日可以听得到。
最後,所有的教室都空空如也,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我的教室。我的书籍、笔、墨、 文具等等,仍然摆在桌子上,我的书籍还是塞得满满的。毛泽东进来找我,他看到我还未动 手收拾,便坐了下来,问道:“旭东,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决定暂不回去!”我答道。“你真的打算留在学校吗?你上个月和我谈到,我还以 为你是说笑呢。”
“不是的,”我说:“我决定先在这里停留一两个月,然後再回家去住上一二十天。今 後的两个月,学校一定很安静,我可以在这里做很多功课。”
“你这两个月里的计划如何?打算做些什么功课?”
“我打算把下学期的代数、几何、英文和地理等课目,自己先做一番研究,此外,我还 打算读点哲学的东西。”
“我知道了,那麽,校长准你留在学校里吗?”
“准的,我昨天曾经去看他,告诉他我的打算。他表示这本来是违背校规的,但由于我 要认真读书,因此他也同意了。他告诉我,在暑假期间,门房和四个校工会留在学校;因 此,我不会感到寂寞。他说他会告诉校工和我住得近一些,以便对我加以照顾。厨子也要有 一两个留在学校,我的膳食也有人料理。但是我必须自付膳费,学校不能负责任何额外的开 支。”
“听来很不错呀。我也愿意和你一起留下来,你以为如何?”毛泽东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自然很高兴,当即说道:“快去见校长。假定你喜欢的话,我愿意和你一起去,这样可能 对你有帮助,有一个好友作伴,和我一起住在这里,那是再好没有。我很希望你能留下 来。”
“但是请你告诉我,”毛泽东有点犹豫:“你要给厨子多少伙食费?”
“两块半钱一月。每餐一菜一汤。”
“两块半钱!那就是说,两月需要五块钱!”毛泽东吃惊地说:“这太多了!”
“不,不多。我认为很便宜!但是,你不必担心花费的问题。假定你钱不够的话,我可 以借给你。走,现在我们快去见校长。”
我们一起去见校长,他对毛泽东的请求毫无异议地接受。其他的学生听说我们要留在学 校,其中两个也要一起留下来。又要求我和他们一起去见校长。校长也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因此,在那年暑假中,我们四个人继续留在学校。我对那两个同学虽然很熟悉,但他们和毛 泽东只不过泛泛之交而巳。我和毛泽东都认为他们非常平凡,没有被挑选为新民学会会员的 资格。
夏天天气非炎热,因此下午根本不可能做什么事情。我们都是早上看书,中饭之後,则 作闲谈,但有时热到连闲谈也感到吃不消。温度之高,我们即使坐在那里不做任何事情,也会 汗流夹背。
我们几个人早上的工作各不相同。我从英文、代数开始,而毛泽东对这些则毫无兴趣。 他甚至根本不想去提高研究英文和数学的兴趣。他花费大部分的时间阅读古典文学和历史。 其馀的时间,我常以写字来排遣,但毛泽东的字却写得非常恶劣,他从来不设法把他的字写 得好一点。
毛泽东留在学校的原因和我不同。他在家里全无温暖可言,假定他这个时期回家去的 话,他必须在田间帮助他的父亲收割庄稼。田里的工作,对他来说,比最初他离家时更觉乏 味。但在这里他仅有一双鞋子,巳经破得不像样子,两只鞋的底子都巳经磨穿;因此,为了 弄一双新鞋,他至少须在稍後的时间回家一次。
那个时候,学校所有学生几乎都穿着家里做的鞋子,穿着鞋铺做的鞋子的绝无仅有。穿 鞋铺做的鞋子乃显示不必要的浪费,目的不外是向人夸耀而巳。因此,凡穿着这样的鞋子, 其人总是被人瞧不起。那另外两个留校学生,有一个穿了一双很漂亮的鞋铺做的鞋子。对我 来说,这种鞋子反不如毛泽东所穿的那双破鞋有价值。那位伙伴发觉我们对他鞋子的观感, 即不再穿,毛泽东的那双破鞋反而获得了实正的荣耀。
我们只有几个人,就更显出彼此性格的不同。我觉得保持我的书桌、书籍和房间尽可能 的整洁是一种道德上的责任,而且这也是我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性;即使没有人天天要来检 查,我也是如此。然而,另一方面,毛泽东的书桌却永远是乱七八糟。这在我们的书室里也 并无两样。我的书室永远是整洁,而有次序,毛泽东的书室则是一塌糊涂,他从未想到要来 一次洒扫。有一次我开玩笑地向他说:“大英雄如果不能治理他自己的房间,怎样能够治理 天下呢?”毛泽东回答道:“大英雄一心想着治理天下,就没有时间来治理房间了!”
暑假期间,学校没有热水供应,因此,每个人必须到厨房去烧自己所用的热水。我每天 洗澡一次;但在那样的大热天,毛泽东却经常数日不洗澡。他抱怨我洗澡洗得太勤了。“真 是不必要的麻烦!”他说。我常用下面的话来反驳:“润之,你的汗臭太难闻了!”那是真 的。但他置若罔闻,而且完全不以为意。我对他的劝告丝毫不能改变他那邋遢的习性。起初 我们四个围坐一桌子吃饭,可是过了不久,那两个学生却移到另外一张桌子上去了。当时毛 泽东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忽然作这样的决定!
毛泽东不仅对自己的不清洁洋洋自得,并且对我喜欢爱整洁的习惯大加反对。我在饭 後,总是刷牙一次,他却讥笑说:“吃过饭之後,就必须刷牙麽?这是富人子弟的典型习 惯!你是个十足的绅士,是吗?”于是他送我一个“富人子弟”的绰号。後来他又叫我“布 尔乔亚”,但在那时他还不认识这个名词。对他来说,毫无疑问,清洁及表示布尔乔亚的习 性。但是我却看不出来,属于无产阶级或共产党的人,为什么要在这些事情上妨碍别人的自 由意志,或强迫别人过不清洁的生活。
在学校里,我们必须自己洗衣服。我非常喜欢这种工作,因为这可使我们的读书生活得 到调剂;但毛泽东对这种工作非常厌恶。我们彼此之间的性格、背景和生活习惯虽然这样的 不同,我们也常常毫不犹豫地互相批评,但是我们都从来没有真正的吵过。事实上我们彼此 双方都很欣赏,并且觉得必须相互尊重。彼此批评一阵之後,我们总是以大笑来作结束。我 们都喜欢开玩笑,因为可以藉此得到松弛和调剂。
这些小意见上和习惯的的不同,并不妨碍我们严肃的讨论。每天下午我们都有一段长 谈,通常都是没有特定话题,而以当时所发生的事情为谈论中心。特别是讨论我们在报纸上 所读到的新闻。
我们对德国谈论得很多,因为当时,中国人对德国日本怀有特别的敬意,虽则我们巳经 体验到日本也摹仿德国。毛泽东当然崇拜俾斯麦和威廉第二,但是我对这两个人所表现的性 格却绝无好感。关于这两个人我们曾发生若干次的激辩,这种辩论最後总是又把我们引到中 国的教育制度问题上去。
第一师范,认为教育宗旨最重要。大礼堂入口处的横匾上,写着面几个大字:“德、 智、群、美”这是民国元年首任教育总长蔡元培的宗旨。但所谓群育,往往是摹仿了德国和 日本。毛泽东认为这一点最值得赞赏。我却不表赞同。我说:“蔡元培的宗旨虽然很有道 理,我却认为平凡得很。其中只有美育一点比较新颖。当时蔡元培曾就这个问题写过一篇很 好的文章,题名『以美学代宗教』。”
“但是,”毛泽东坚持说:“群育比什么都重要,假定国家弱的话,讲美学又有什么用 呢?首要的事是克服我们的敌人!与美学教育又有何关系呢?”
“在古代的诗、经典和音乐中,德性的完美是最着重的。那也就是同样意思。”
“假定民族衰弱的话,德性完美又有何用?”毛泽东反诘道:“最要紧的事是强盛起 来。一个人要能够以力量征服别人,能征服别人即表示这个人有德性。”我们的基本观点是 这样的不同,然而在我们欢快的热忱的青年时期,我们又哪里知道这种不同的深度呢。
第十七章修业学校和楚怡学校
当时长沙还一间叫明德的中学,但以修业和楚怡两间声誉最好。一九一五年,我在第一 师范毕业之前两个月,便应聘到修业学校任教。在那里只教了一个学期,我便转到楚怡去 了。
我是一九一六年正月开始在楚怡任教的,连续在那里教了两年多的时间。
那一年第一师范的毕业生中,我是唯一受聘到这些中学任教的,在同学的心目中,这是 很高的荣誉。毛泽东对此事的印象甚深。有好几次我很清楚的看出来,他对学问和灵智怀有 很高的敬意,虽然他固执地强调军事教育。在我任教时期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可以大致分为 三类,即:自修之道、中国的改革、以及课本和最近的新闻。
毛泽东对教员生活颇为好奇。我应聘到修业学校任教後不久,有一天他问我道:“你教多 少学生?”我说我任级主任的那一班,共有五十八个学生。
“你要照顾五十八个学生,又怎样还有时候教书呢?”这是他要知道的。
“每个级主任都必须同时教课,”我解释道“我现在所教的几门主要课是国文、修身和 历史。”
“你每个礼拜教多少钟点?”我从表情上可以看出来,他很有兴趣要知道这些事情。
“每个礼拜我教十二小时,另外还得批改国文卷子。我的学生每周作文两次。还要备课 呢。”
“这就是说,除了教课之外,你每个礼拜还要批改一百十六本作文卷子?”他问道。
“是的,改过卷子之後,我还须向每个学生分别解释所批改的要点。”
“学生为什么一定要每礼拜做两篇作文呢?”这他也想知道。
“因为这对他们是很好的练习。”
“你太累了!”毛泽东说。
“教员虽然有很多事情要做,然而我在其中也找到乐趣。这当中也有刺激和挑战。并且 学生都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这是最重要的。在学校里我们就像在大家庭中一样。你看 着学成长和进步,是非常快乐的事情。”我向他解释。
“我认为教育制度应该改革。教员工作太辛苦了!”毛泽东坚持着说。
“教员的待遇的确很好。”我耐心地说下去:“经费有限,不能聘请更多的教员。这就 是为什么我们每人都必须教好几门课。我对工作很感兴趣。”
就在同一天,约莫是在夜半,毛泽东刚刚离去後不久,学生宿舍忽然起火,火势很快蔓 延到教员宿舍,造成惨重的损失。我的箱子和被盖都烧毁了,幸喜书籍被抢救了出来。
第二天毛泽东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当天下午就来看我。
“这次大火你的损失很重吗?”他很关切地问道:“不过,我想学校会赔偿教员的全部 损失的。”
“不,学校不会赔偿教员任何损失。”我答道,并且告诉他我损失了什么。“不但如 此,”我继续说:“今天早上,校长召集全体教员,要求我们捐出若干薪金,以补偿学生的 损失。你知道,有些学生是很穷的。”
“但是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样要求太过分了!你们一定要起来抗议!”毛泽东情绪激 动,嚷着说。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不值得这样大惊小怪。”我说:“这学期现在刚刚开始,我还要 接着教五个月的书,然後再决定是否继续在这里教下去。”
这桩不幸的事件过後不久,毛泽东又来看我,他问道:“你觉得做教员很有趣吗?”
“是的,”我说:“我感到很有趣。只要你一旦习惯了,就永远不会感到厌烦,我告诉 你日前发生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好的,你说,那是怎麽一件事呀?”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班里有几个比我年纪还大的学生,他们很明显的对我表示不 满。因为他们极不喜欢有一位比他们年轻的教员。每次上课之前,他们在黑板上写些刺激我 的话,但我总是假装没有看到,这种事经常发生。”
“是的,”毛泽东同意道:“最好是装没看见,不要理会这些事情。”
“我从来没有处罚过他们。”
“但是,他们写过每辱性的话吗?”毛泽东急于知道。
“那倒没有。有时候他们从书本找些极艰深的字句要我解释。我头一次上课时,他们看 我这样年轻,极感惊讶。教务主任向他们介绍时,告诉那些学生说:『你们不要因为萧先生 年纪轻,而有错误的印象,我今年巳经五十岁了,但在国文修养方面,仍得认萧先生为老 师。』这些恭维的话,使班上大多数学生恢复了对我的信心,课堂上的气氛顿时安静了下 来,但那几个年龄较大的学生,总是想尽办法给我找难题。几天之前,他们的机会来了。”
“教务主任这样来介绍你,确是很好。”毛泽东加了一句评语:“请你继续说下去,究 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位学生死了,同学要举行追悼会。他们虽然知道我会写文章,但是撰写挽联之类, 那些主事的学生们认为我根本不懂,因为这经常是由经验丰富的老学者来做,他们都善于运 用古典文字。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在全校师生面前出我的丑了。”
“你既然是他们的国文教员,假定他们请你做的话,你自然不能拒绝。好在你对撰写这 类东西确有过人的才能,不会被难倒的。”毛泽东回答说。
“但是你却不知道他们怎样来进行这件事情。仅在前天上午十一点钟,当我上完课,在 教员休息室休憩的时候,四个这些年龄较大的学生就进来看我。他们先向一鞠躬,然後其中 一个开口说道:『老师,我们的任同学死了,我们要开追悼会。希望送一对挽联,但是我们 都不会做,请老师替我们写一副好吗?』
“我当然感到很惊奇,但在另一方面,对他们的请求,我也感到很高兴,但我一直没有 听说他们打算举行追悼会的事情。『很好,』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要呀?』他们好像预先 演习过一样,异口同声回答道:『追悼会在今天下午四时举行。』当时我立刻察觉,这是他 们的一个陷阱,但巳经太迟了。他们巳经用尽心思,故意要整我。撰写挽联的事,他们本来 可以在一个礼拜之前告诉我,但他们却要拖到最後一刻,让我到时候什么也写不出来,好大 大地丢一次丑。不过,我如责备他们,是毫无意义的;假定我不想闹出什么笑话,那麽,我 只有利用这仅有的时间,作出一副真正好的挽联。我问他们『你们和任同学是什么关系?』
“他们回答说,他们和任君只是同学,但任君却来自同县同乡。我告诉他们说,我必须 利用这一刻的时间把挽联做出来,他们可以先行离开。但他们还有话说。『老师,』他们请 求道:『还得请你用你的书法替我们写出来,不要晚过下午两点钟。因为在三点钟之前,我 们必须在大礼堂把一切都布置好。』我尽量抑制自己,对他们不要表露出不愉快的神色,告 诉他们说我当及时完成。
“他们离去之後,我在教员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的脑子是空白的,我从窗口注 视鹅毛般的雪飘,厚重得似乎要把学校压塌似的,一种凄清的气氛笼罩了大地的一切。这种 情景,骤然之间使我想到了第一句:『哭吾友亦痛吾邦,冬花悬涕开霜雪。』”
“上联非常精彩,”毛泽东说道:“但下联总比上联更难做。”
“是的,写出上联之後,我的脑子又空白了,一时我真不知道下联怎样开始。半个小时 过去了,我一个字也想不出来。我开始感到愁闷和烦恼了。时间太短促了。中饭过後,下午 一点钟时,我还要上课;因此我只剩下一个半钟头的时间,而我必须真正的好挽联,在这有 限的时间想出下联来。当时我正要进厕所。我常常会在那里得灵感,这次厕所之神又向我微 笑了。我果然得到了灵感,写出了下联:『长其才而短其命,苍昊不仁握死生。』我对下联 感到非常满意。”我说。
“你应该感到满意,的确太精彩了!”毛泽东惊叹道:“後来你学生怎样说呢?”
“恰恰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四个学生又一起来,後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学生。他们尽 量装作挽联已及时完成而他们并不感到惊奇的样子。其中一个说:『请老师快替我们写 罢!』我问他们墨和挽联布是否巳经备妥。『墨巳经磨好了,』他答:『但是布还没有准备 好,因为我们不知道每联字数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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